他拍出了一种全新的母女关系

对《180天重启计划》的导演李漠来说，影视作品需要讲好故事，但也需要动人的瞬间，那是会跨越时间的存在，比如，一个人的心绪，一个人心里的念头，都是他眼里“了不起的创作”，而这些也构成了李漠作品里无数个突如其来的浪漫时刻。

作者|李安\编辑|丁宇
28岁的女儿顾云苏给48岁的怀孕妈妈吴俪梅做陪护，两代人的鸡飞狗跳最终化成亲情纽带的重构。电视剧《180天重启计划》有爆笑也有爆哭，展现了一场冲突与温情并存的“新式母女关系”
《180天重启计划》是导演李漠“情感三部曲”的亲情篇，也是这个系列的完结篇。此前，友情篇《我在他乡挺好的》和爱情篇《装腔启示录》在播出时都收获了不错的热度和口碑，《180天重启计划》开播后收视率排名各省卫第一，以豆瓣开分7.9分领跑同期国产电视剧集，延续了前作的水准。

“情感三部曲”海报

不过，导演李漠却表示，他在创作《180天重启计划》时并没有太大压力，因为相较于能否延续另外两部剧的口碑和热度，他更关心能否找到一个“不那么常规、不太顺撇的亲情故事”，聚焦新式母女关系就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剧中，吴俪梅和顾云苏的笑闹日常，折射出的是当代都市亲情关系的难题，以及母女之间复杂又多样的情绪。
《180天重启计划》改编自豆瓣阅读高分小说《180天陪产计划》，剧中将原作中一个人的讲述扩充为很多人的感受和回忆，看似是讲母女关系，实际是讲女性觉醒，讲婚姻的自由选择，讲重组家庭的复杂性……

在这个过程里，李漠与合作过不止一次的老朋友们完成了许多新的尝试和挑战，也坚守了一以贯之的创作共性——把自己三十多年对人生的理解、体会，和世界碰撞后所形成的与传统价值观的不同之处融入创作里，形成独特的“漠式风格”。
实际上，从《我在他乡挺好的》开始，李漠的作品里就有很多独属于他的气质。在影视创作都在追求“快”的时代，他的作品总有一种能够让人“慢下来”的情绪和感受，让观众在一种电影质感的呈现中，细细品味其中的韵味。
博客作者带着这样的感受与李漠聊了聊，这也是我们第二次与他对话。相比于4年前他的作品初次被大众看见时的腼腆，这一次他更愿意敞开心扉。在提及《180天重启计划》创作的时候，他更像在分享自己生活和学习的经历，以及由此发生的能用于创作的点滴。

最近，王家卫导演的《花样年华》重映，李漠又去电影院看了一遍，他说：“到现在我看着梁朝伟和张曼玉上下楼买馄饨，看到那个电饭煲依旧会感动，听到‘周先生几点下班’，‘我想还书’还是会觉得很动人。”
他也想追求这种故事之外的动人。对李漠来说，影视作品需要讲好故事，但也需要动人的瞬间，那是会跨越时间的存在，比如，一个人的心绪，一个人心里的念头，都是他眼里“了不起的创作”，而这些也构成了李漠作品里无数个突如其来的浪漫时刻。
“不顺撇”的亲情故事

李漠说，《180天重启计划》是一个契机，让他能“不是很顺撇的讲一个亲情的故事”。
他对博客作者解读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不那么常规的，在亲情之外还包含很多复杂关系的内容。在真实的生活中，单亲家庭、重组家庭并不少，他们如何面对成长中的这些困惑，如何能勇敢地选择更自由的一条路？这个过程中，“彼此对彼此的期望，彼此对彼此的态度、方法，通过亲情这个切口就出来了”。
所以，在李漠看来，无论友情、爱情、亲情，其实讲的都是一个本质，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剧中，最重要的一对人物关系就是顾云苏和吴俪梅。而女儿顾云苏和青年吴俪梅都由周雨彤饰演。这是个挑战，要求周雨彤既要完成“妈妈辈”的年代感，要演出同龄同颜的吴俪梅和顾云苏母女之间的共性与区别，也要让吴越饰演的中年吴俪梅与自己之间有成长变化却也有一脉相承的部分。

周雨彤饰演的女儿顾云苏和青年吴俪梅

提到如何说服周雨彤同意一人分饰两角，李漠说是自己最初“骗”了周雨彤。开始他说吴俪梅年轻时的戏份不多，大概十几场，周雨彤很痛快地答应了，实际拍摄起来，原本的十几场戏变成几十场，上百场，最后都成为让母女关系串联、性格互相映照的关键情节。
这种善意的谎言其实是李漠为演员的表演营造一个轻松接受的过程，“对很多演员来说，你给她难演的部分，她就会做很多功课，心理上也会有压力，很可能就把工作做歪了。”
在一个相对放松的前提下，周雨彤成功完成了妈妈和女儿带来的双重挑战。前几天，一段青年吴俪梅大喊着“不上了”“忍不了”怒扔工牌的戏份出圈，仿佛演出了当代打工人的内心戏。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李漠很想哭，他觉得这个女人如此歇斯底里很绝望，但她又很勇敢。
吴俪梅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有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她的人生轨迹是一直在成长的。也使得吴越饰演的吴俪梅在很多行为和选择上顺理成章，对青年时的自己有了衔接。
李漠擅长捕捉和展现人的丰富性、复杂性，并由此延展出各式各样的情节与故事，继而引发讨论。在《180天重启计划》中，他把周雨彤长大后变成吴越，也让韩东君（饰 青年顾康旗）成长为陈明昊（饰 顾康旗）。

韩东君、陈明昊

在剧集播出后，有人调侃青年顾康旗和中年顾康旗的变化，这样的角色选择也源于李漠对人生的观察。
他觉得生活里的很多人都会经历“长大后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小时候不愿意听父母话的孩子为人父母后却总希望孩子能懂事听话。比如，曾经烫卷发、进舞厅、说离就离的吴俪梅希望女儿顾云苏过上稳定踏实的生活，因为不想她重蹈覆辙吃自己吃过的苦；而一贯洒脱的顾康旗也会有幡然醒悟，希望回归安稳家庭生活的一天。

这背后是李漠希望展现人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发生变化的缘由，是对诸如“一个离婚的、孤独的、每天放飞自我的男性到了中年后会蹉跎成什么样子”的生活命题的探讨。
不过，李漠还是在深刻的探讨里保留了一丝戏剧性，他为顾康旗加入了一个有趣的设计，相较于年轻时的西装，中年顾康旗喜欢工装牛仔裤皮靴外加领巾，“一些实际上不讨女孩喜欢的讲究”。

顾康旗和李建雄在医院battle

在李漠的故事里，能够引发观众探讨的往往不限于主角，顾康旗之外还有李建雄（耿乐 饰），在弹幕里前者是“活爹”，后者则是“李叔”，观众会因为“俩爹”在医院battle成网络红人捧腹，也会在他们生病的时候真情实感地担心。
李漠邀请耿乐饰演李叔，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源于他们在《装腔启示录》里的合作，耿乐饰演的马其远戏份不多却能精准拿捏观众，他觉得耿乐身上有一种天然的儒雅和浪漫主义，这样的气质与居家男人李叔合二为一后造就了剧里万里挑一的好男人李叔；另一方面则来自李漠的个人“情结”，他看过不少耿乐的作品，到现在依旧对《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刘忆苦和马小军在莫斯科餐厅里互扇嘴巴的情节记忆犹新。

耿乐饰演李叔

对人的刻画，是李漠在创作中极其重要的部分，这不仅是对表演者与幕后创作者的选择，也有对生活里来来往往“人们”的选择。这些人最终“反哺”到他的创作里，让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实实在在的鲜活起来。

生活本体与神来之笔


在大部分的创作里，李漠都能调动自己的人生经验来丰富创作。比如在创作《我在他乡挺好的》时，他有北漂经验，有年轻人面对生活迷茫的经验；《装腔启示录》时，他有恋爱经验，有生活中对一切“装”的观察。
包括《三悦有了新工作》也源于他对人生得失的思考。剧集播出时，有次采访问他为什么想拍这样一部戏，他分享了家里有扫墓的习惯，在年复一年雷打不动的扫墓过程里，他感受城市的变化，自己的变化，直到有一天上完香的父亲要他“扶自己一把”时，他眼前的坟墓便不再是爷爷奶奶的坟墓，而是父母、自己和爱人，甚至更多人。

到了《180天重启计划》，李漠坦言自己拥有为其注入生活滋味的能力，也有面对这个题材天然的劣势：即便拥有创作者的细腻与感性，但他依旧是母女关系的旁观者，无法切实地体会身为母亲与女儿的感受，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
编剧韩家女和苏凌子弥补了他这部分的“缺失”，而长期在背后默默支持他的妻子也在剧本创作中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李漠和韩家女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校友，但真正认识却是因为这次的电视剧合作。李漠形容两个人“一见如故”，彼此之间有很多共性，对创作的追求也有着一致性。真正合作起来，他隐隐感觉这位同校的前辈对自己照顾有加，在调整剧本的部分给予了自己最大限度的包容和配合。

而苏凌子是个“可爱有趣”的姑娘，创作《180天重启计划》的时候恰逢苏凌子的孕期，她将很多孕期体会融入其中，让细节更真实落地。李漠的妻子也在创作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她有很多关于母女关系、亲情关系的思考，会经常拿出来与两位编剧讨论。
《180天重启计划》最初创作的剧本是非常漂亮的喜剧，李漠觉得在形式上很好看，却少了一些更为核心的内容。于是他和编剧们延展出了主角们年轻时的故事线，包括外婆的故事，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最终完成了这个“新式母女关系”的故事。
回看《180天重启计划》的整个创作过程，李漠觉得“不容易”，项目起得急，很多东西都准备得不够完美。但大家每天都群策群力，竟然拥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顾云苏试探徐文斌感情的那场戏，原本是要被删掉的。因为原剧本中虽然写了同学会，但因为没有篇幅为每个同学进行展开，容易陷入人物看起来像凭空捏造的困境。
但周雨彤想到了自己曾经去张新成的戏里客串过，这次可以让“七斋”（注：电视剧《大宋少年志》中的秘密组织，由六位少年组成，饰演六位少年的演员分别是张新成、周雨彤、王佑硕、苏晓彤、郑伟和付伟伦）来客串，用一波回忆杀来弥补同学会可能面临的戏剧困境。

回忆起这场戏，李漠觉得很感动：“其实大家都很忙，晚上十点多到现场拍到早上六七点，然后赶飞机走。他们在《大宋少年志》里结下了‘散是满天星，聚是一团火’的情谊和默契，每个人也不需要围读，很快就进入角色了。”
这场戏播出后引发了很大的反响，七斋的友情通过一场突然闪现的同学会幻化出了某种类亲情的效果。据悉，这场“临时”搭建的同学会里，每个人的人设都是演员自己提议的，而这场戏最后抱在一起大喊“七斋一体”也是他们向李漠提出的“小小请求”，深受感动的李漠告诉他们“你们一定要喊七斋一体”。
李漠的创作生涯里也有类似的情谊，合作过不止一部戏的制片人田莹、桑敏玲、虞怡等人让他少了很多创作方面的顾虑，而他也用突如其来的浪漫主义回馈了这样长久以来的宝贵支持。

他也很感谢合作过的演员对他的认可，比如，从《我在他乡挺好的》到《180天重启计划》二度合作的周雨彤，在《装腔启示录》之后又愿意来演《灿烂的风和海》和《180天重启计划》的韩东君，当然也包括前面提到的已经三次合作的耿乐。
在拍摄《装腔启示录》的时候，他和制片人团队一起到杭州勘景，当时距离普陀山很近，于是一行人便启程到普陀山祈愿。李漠是独生子，成长过程中没有太多关于兄弟姐妹亲情的深刻体会，但是这些年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合作者们让自己感受到了互相扶持的亲情，也为他带来了“人情关系”方面丰富的创作体验。

弥补遗憾，执掌自由


在翻阅关于李漠的作品评价时，“刀”是个频繁出现的词汇。在很多人看来，李漠像个行走江湖的刀客，怀里揣着亲情、友情、爱情等各式各样的“刀”，观众一不留神就会被“刀”个措手不及。
许多人至今对《我在他乡挺好的》的开场记忆犹新，跳桥自杀的胡晶晶纵身一跃砸在了简亦繁的汽车引擎盖上，这个标准悬疑片的开篇揭晓的却是生活里不断涌现的“惊悚”和无解的人生难题。
李漠的故事里不乏这样的“意外”时刻，在《180天重启计划》中，刚刚与观众建立情感链接的外婆突然病故，李漠甚至用了和《他乡》一样的配乐《玉珍》。有些人跟着那句“起风啦，该回去啦”落泪，一些人则不能接受这样的剧情安排。

李漠觉得生活就是如此，失去一个人往往发生在一瞬间，但人们却很少思考失去。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让更多人能停下来想一想，那些看起来吵不散的亲情，那些你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失去的关系，其实并不长久。“为什么在第八集让外婆走得那么突然，我是希望大家能想想，为什么你会觉得亲人走的突然？是因为你从来都觉得他们不会走不敢走，所以吴俪梅才敢问外婆你为什么非来照顾我不可呢妈？”
不循规蹈矩，也是李漠的创作特点之一。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他会把很多电影手法融入电视剧创作中，在《180天重启计划》的前几集使用了双时空叙事的方法，将青年吴俪梅和顾云苏的生活穿插剪辑，对比母女相似年龄时的状态和选择，同时对比中年吴俪梅的变化。

为何选择这样的处理方式？李漠分享了自己在电影学院的学习经历，导师周云霞老师讲过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样片案例，分析影片的剪辑概念和方式，李漠至今对这堂课上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类似的学习也影响着他在电视剧拍摄方面的创作。
在电影学院的学习不仅仅教会了他“技艺”，也培养了他的创作审美。上学的时候，他喜欢库布里克、昆汀、大卫·林奇的电影，体会其中的创作技巧和想象力；近些年，他喜欢小津安二郎和伍迪艾伦的电影，这些没有复杂视听语言和炫技的影片为他打开了新的创作思路“一个电影能把一个人的心绪和念头拍给你看，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李漠开始在自己的作品里尝试这种方式，在他的叙事里有大量截取日常生活的镜头，有时候甚至是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空镜，它们被穿插剧情或人物对白里，构成了展示寻常生活瞬间的重要时刻。

导演李漠

他承认创作者都是“贪心的”，但这种“贪心”应该用在过程而非结果。创作一定会有遗憾，但他希望自己是在创作中弥补可能存在的“遗憾”。一部戏从头到尾的所有过程，李漠要求自己全部在场，李漠相信只要“在交片之前都不放松，就有弥补遗憾的可能”。
至于观众的口味，他不奢望迎合所有人的口味，也不背负一定要做爆款的压力。对于很多打破常规的尝试，李漠不担心观众“不接受”，他会看网上的评论，知道观众都是聪明的，只要用心的东西一定会被看懂。
就像那些在《装腔启示录》的多线群像叙事里看的津津有味，那些喜欢《三悦有了新工作》单元故事的人……一定能在《180天重启计划》的双时空叙事里得到新的乐趣。
李漠选择了一套适用于自己创作的方法论，那就是创作、表达、讨论和选择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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