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 于洋：英雄本色，银幕硬汉

“他曾经是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的团长，对我们这些小辈关爱有加；他参演过新中国的第一部影片《桥》，他主演的电影《英雄虎胆》曾经被天津的一位观众看了226遍；他有一个久远而亲切的外号‘于大船’，人生航行到不管哪个阶段，他都能够凭借自己过人的天赋和勤奋，在艺术的海洋中不断地劈波斩浪……”2010年第19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举办期间，时年80岁的老演员于洋获颁“终身成就奖”，颁奖词言犹在耳。

于洋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3月1日晚8点30分，北京电影制片厂表演、导演艺术家于洋在北京去世，享年95岁。作为新中国“22大电影明星”之一，他半个多世纪的表演生涯，就像一首充满生机和血性的“青春之歌”。
“你是一艘大船”
1930年10月4日，于洋出生在山东省黄县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原名于延江。6岁时，闯关东的父亲病死关外，家乡又逢遭灾，母亲不得不带着他流落到东北长春。幼年的于洋饱尝了世情冷暖，靠着母亲做佣人攒下的血汗钱才得以送进学校读书。12岁时，为补贴家用，在“满映”出品的一部儿童片中出演角色，是他平生第一次触“电”。
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八路军中工作多年的二哥于延泉随部队来到长春，考虑到弟弟曾在东北电影公司工作的身份背景，便发展他从事地下工作。15岁的于洋由此走上革命道路，成为公安战线上的一名侦查员。他参加过土改运动，后又作为解放军的文化干事，参加过四平保卫战、长春围歼战等战役战斗。
1946年，于洋根据组织安排奔赴解放区途中，经过国民党封锁线时曾遭到敌人疯狂阻击，所乘渡船被打翻在松花江里。当时只有16岁的他，一面机智地躲避敌人射来的子弹，一面沉着地游向对岸，躲过一劫……在战火硝烟中淬炼出的过人胆识和意志品质，也为他日后的表演生涯积累了丰富的源头活水。
1948年深秋，辽沈战役胜利在望。于洋接到新中国第一部长故事片《桥》的拍摄任务，为了饰演好片中的青年炼钢工人吴一竹，他从前线来到哈尔滨三十六棚铁路车辆厂体验生活。在上千度钢水的炙烤下，从清炉到添料同工人们打成一片，夜里也挤在三十人一张的大通铺上同榻而眠。实在受不了虱子的侵扰，他就把衣服脱下来用篝火烤干，躺下继续总结白天的收获和问题。

《桥》海报


这部划时代作品，标志着在中国电影史上，工人阶级首次以主人公的姿态出现在大银幕上。于洋曾回忆说，“吃穿不分彼此，我的身上也长了虱子，大家管它们叫‘革命虫’。我同他们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在片场）分不出来谁是演员谁是工人。”
1949年5月，摄制组带着《桥》的样片来到北京香山双清别墅为中央首长举行放映。映后，导演王斌忐忑地表示拍得很不成熟，“还很粗糙”。在场的周总理则安慰道，“再怎么说也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有了电影了，共产党有了电影了。”

于洋在《桥》中的形象


歌颂工农兵，歌颂新生活是新中国成立后电影事业的主轴。1949年当年，于洋还投入到新中国第一部抗战题材影片《中华女儿》的拍摄，他饰演的抗联战士张勇有多场惊险戏份，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一个镜头是炸江桥，于洋需要在桥墩上安放好真实的炸药后，迅速跳入松花江。“那时候拍电影叫生活的再现，”他曾回忆说，幸亏导演凌子风事先让特技组探察水文，发现看似平静的水中有大量日军废弃的军车和船壳，“我要是真跳进去就完了。”
跳桥的场面改在置景工人再造的桥墩处拍摄，下面挖了一个堆满杂草的大坑，用以缓冲于洋从十米高空跳下的应力。鉴于动作的危险性，拍摄只有一次机会。“当时导演特别叫了救护车在现场随时待命。没想到经过一夜的冰冻，杂草中满是冰碴，我跳下后两只腿的膝盖撞到了头上，一下就晕了过去。那时真是用生命在拍电影。”
《中华女儿》在1950年公映后，荣获第五届捷克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自由斗争奖”，成为新中国第一部在国际影坛获奖的影片。之后，于洋还参与了《卫国保家》《走向新中国》《山间铃响马帮来》《怒海轻骑》等片的拍摄。
上世纪50年代，于洋在北京电影学院表演专修班进修，集中学习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为主的现实主义表演理论。授课的苏联专家卡赞斯基写给他的评语是：“你是一艘大船。大船，就应该在大海里航行。”这也是他在业内被人送号“于大船”的由来。
与敌共舞，“国产谍战片教科书”
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也是电影界佳片迭出的大年。于洋在当年上映的《粮食》、《矿灯》、《青春之歌》等五部影片中都有出演，迎来了个人创作生涯黄金时期。而在此前一年上映的《英雄虎胆》中，凭借对我军侦查科长曾泰的出色塑造，他更为大银幕留下了一代经典的硬汉形象。“文革”结束后，该片还曾复映，在全国发行拷贝的“复映片”中仍旧排名第一。

《英雄虎胆》海报


电影讲述了广西解放之初，解放军剿匪部队某师侦察科长曾泰冒充被俘敌特头目雷震霆，只身潜入十万大山地区匪巢，与匪首李汉光及其妻子李月桂斗智斗勇，最终取得二李夫妇完全信任，得到匪部军事指挥权，把群匪带进我军伏击圈，最终将敌人一网打尽的故事。
在挑选演员时，八一电影制片厂导演严寄洲本着“找演员不要看他曾经演过什么样的角色，而是要看他能够演什么样的角色”的原则，反复斟酌遴选正反派人物的扮演者。在他看来，此前一直饰演正面形象的于洋不仅具备真诚质朴、刚毅机智的气质，炯炯有神的眼睛中也“有一种贼光”，完全可以在潜伏戏份中演绎好同敌人的虚与委蛇、狡诈放佚。

《英雄虎胆》剧照


说起来，此前国内也曾有《无形的战线》《寂静的山林》《羊城暗哨》等多部反特题材电影问世。《英雄虎胆》在人物刻画上突破了此类惊险片公式化、刻板化、标签化的处理格调，被誉为“国产谍战片教科书”。片中一袭美式军装大衣，头顶吕宋凉盔考克帽，再随手拎着一条镏金杖头的“司的克”（文明棍），身高近一米八的于洋甫一出场便先声夺人。
生性多疑的匪首李月桂没有放弃对这位台湾“空降”来的副司令的怀疑。在欢迎宴会上，授意王晓棠饰演的侍女阿兰（这也是她从影生涯中唯一一个反派角色），“跳着舞步像蛇一样游过来”同曾泰共舞了一曲伦巴。据说这段香艳的舞蹈两位大明星原本并不会跳，是剧组请八一厂一位录音师和他的爱人现场教学，却不想成为彼时大银幕上石破天惊的一幕。电影公映后甚至在社会上引发了一阵跳伦巴的热潮，于洋曾在一天之内就接到来自全国各地观众的来信四五十封，无不是表达对曾泰的仰慕之情。

《英雄虎胆》剧照


于洋曾回忆说，“当时的背景是1958年‘大跃进’，文艺界是‘插红旗拔白旗’。在当时能放这样的电影，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导演很大胆敢于这样处理，演员敢于这样演，都是从剧情需要出发。所以很多观众非常喜欢，尤其这部电影在苏联、东欧地区放映后，我接到了民主德国、保加利亚一些学生们的来信，信里还附有我的剧照。当时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英雄虎胆》中匪首对曾泰的试探前后共有五次之多，皆令人印象难忘。片中我军侦察参谋耿浩打进匪巢被识破身份后遭到严刑拷打，李月桂却故意交由曾泰亲自审问。在拍这场戏时，于洋处于精神高度集中、高度紧张的状态，曾泰脑门冒汗以及打不着火的抽烟镜头都不是预先的设计。
“审判自己的同志，他的内心该是怎样的矛盾、痛苦？大家从画面看到，我点烟的时候手直发抖，这完全是真情流露。演员要用真实的感情来感染观众，是真正在那体验、体现，真正去感觉我就是这个人。”于洋说。值得一提的还有，彼时饰演耿浩的张勇手刚刚调入八一厂演员剧团，他原名“永寿”，是导演在写演职员表时把“永寿”改为了符合军人气质的“勇手”。
于洋在《英雄虎胆》中的精彩表演，让他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既受到艺术界同仁和广大观众一致好评，也奠定了在中国电影界的坚实地位。1962年，他当选为国家文化部根据周恩来总理提议评选出的新中国“22大电影明星”之一，并赢得“银幕硬汉”的美誉。

出演《英雄虎胆》，于洋登上《大众电影》封面


对标《追捕》，“耳边响起驼铃声”
改革开放后，神州大地冰雪消融，停滞多年的文艺事业再度复苏。作为一种时代呼声，先在文学界出现的“伤痕文学”一度蔚为大观，反思之风也很快也刮进了电影界，催生出一批“伤痕电影”。其中，1980年上映的《戴手铐的旅客》作为类型片的代表作，可谓独树一帜。
其时，年逾五旬的于洋已经转型幕后，开始担任导演工作。这部影片的出炉有两个时代背景：1978年，日本影星高仓健主演的《追捕》被引进国内，“硬汉风”一时吹遍大街小巷，中国电影人能否拍出一部与之媲美电影？1979年底，于洋在《电影创作》杂志上发现了剧本《戴手铐的人》，里面在“文革”期间遭受不公正待遇的老公安刘杰，让曾经当过侦查员并且也在那场浩劫中饱受冲击的他心有戚戚，敏锐地意识到可以把那段苦难升华为一种浓重的情感记忆，“呼唤人与人之间的真情”。

《戴手铐的旅客》海报


《戴手铐的旅客》是于洋首部自导自演的作品。他先是找到北影厂厂长汪洋提出拍摄动议，在得到后者首肯后，便找来厂里的知名编剧马林着手修改剧本。这一阶段，他还亲自操刀对台词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使其更加生活化接地气。比如女间谍王莉在集市上挑选西红柿，卖菜的提醒她“狠斗私字一闪念”，她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
片中对于那个时代的反思和诘问俯拾皆是。于洋曾表示，电影里有场戏是刘杰在战友魏子恒家避难，面对询问，他难过地把同战友们的戎装照翻了过来说，“现在是拿大顶看世界，一切都颠倒了。”“这是我很重要的一句台词，这就是我对当时那个时代的看法。”
剧本完成后，选演员成了重中之重。观众们都觉得《戴手铐的旅客》演员阵容老中青结合——刚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马树超本就会武术，出演刘杰的徒弟、侦查员张强；童星蔡明出演魏子恒的女儿，下放女知青魏小明。然而起初，于洋并没打算做主演。他首先想到的是让息影已久的“银幕公安专业户”印质明来出演男一号刘杰。
早在1958年，于洋和印质明就曾在电影《生活的浪花》中有过合作，并结下深厚的友情，只要能请到老友出山，这部电影就成功了一半。然而印质明在看过剧本后，只答应出演魏子恒，并强烈建议于洋何不自导自演——虽然相隔20余年，《英雄虎胆》中的曾科长和《戴手铐的旅客》里的刘杰，人物的声音、笑貌、举止行动是多么的相近啊！

《戴手铐的旅客》剧照


老友携手再战大银幕，成就的另一段佳话便是依依惜别那场戏，适时响起的电影主题曲《驼铃》。该曲由作曲家王立平填词、吴增华演唱，于洋也谈了自己的设想却并不居功署名，他希望影片的音乐除了营造紧张刺激的氛围之外，还能具有深刻的、打动人心的力量。
《戴手铐的旅客》上映当年，创造了观影人次破亿、票房收入过亿的耀人成绩。片中的商业片元素，诸如车厢上部夹层藏身、边境界碑前擒敌的桥段，更是被之后的影视剧多有借鉴。
片中还有大量的武打戏，为了表演真实，于洋坚决不用替身。在云冈石窟追逐特务时，刘杰被砖头砸了，砖头虽是泡沫做的，但经不起演员手劲大，打得于洋头晕眼花；在追逐时，又把脚扭伤了，他在医院住了两天，第三天就坚持出院，拄着拐开始拍文戏……
那首传唱至今的经典，正宜送别这位刚刚离去的银幕硬汉——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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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纪念

文革时期于洋同样在银幕前红的棒棒哒，《反击》、《火红的年代》、《第二个春天》以及《侦察兵》[呲牙]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